但家境一如既往地差。
有一回穿着一条藏青的裤子,屁股后缝着两块特大的补丁。
我已经有了爱美之心,不想穿,但不穿又能如何?只是成天坐着,除了必要的上厕所,几乎不动弹。
早操不得不去,成了一种煎熬,觉得后面所有人的目光,都在盯着我的屁股。
后来来了月经,奔涌不已。买了一卷卫生纸,一下就透。
有同学说:“有一种东西叫卫生巾,不会印。”
我第一反应就是:“贵吗?”
她说大概两三块钱。
我说:“这么贵。是不是用一片,就不用再换的?”
她说:“要换,不过比卫生纸长一点时间。”
当然没有买。
任由红潮汹涌,将裤子、凳子和被子,染得一片血红。
大太阳的上午,体育课,站在两排男生前方,那种虚脱和羞耻,现在想起,都觉得周身不适。
诸如种种,反复在年少时发生。不一一枚举。
总而言之,早在童年时,因为贫穷,因为耻辱,已觉处处低人一等。
哪怕我无数次站在领奖台上,也难以从骨子里袪除。
它让你在面对所爱、遭遇选择时,行动上犹豫不决,甚至逃避美好、自由和爱,自觉不配,自觉黯淡粗鄙,从而放弃主动权,被动地让命运牵着鼻子走。
那时候,暗恋一个男生,但无论如何,都无法生出勇气,站在他面前,说,我喜欢你很久了。
我甚至觉得,我对他的喜欢,都是一种对他的侮辱。
哪怕我毫无欲望。
3,紧张易怒,于是暴力丛生
我父母的争吵与厮打,在我记事之前,就开始了。
导火索都是小事情,一言不和,母亲会用最剜人的、最狠毒的、最粗鄙的话,来招呼对方。
而我父亲就会动手。
多少次了,我耳边滚动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咒骂,眼前滚动着父亲歇斯底里的殴打。
事情的终结,往往以母亲的沉默而告终——我的母亲,在泥地上挣扎着,翻滚着,头发凌乱,脸扭曲变形,痛苦得哭都哭不出来。
暴风雨过后,有一阵短暂的宁静。
但不出两天,依然如故。
争吵愈发剧烈,暴力愈发凶猛。
年年如是。
有一个晚上,我特别惊讶地对他们说:“你们知道吗?你们今天居然没吵架!”
他们当时心绪平和,也觉悲哀。
我父亲说,“唉,日子太难了!”
大家都太紧张了,忍耐力与宽容,都降到了最低,稍有不顺,就会向身边人发泄。
母亲善用三寸不烂之舌,父亲善使一双风火流星锤。
你来我往,在伤害亲人的过程中,平衡自己受到的屈辱和不公。
甘地说:贫穷是最糟糕的暴力。
当然,他所说的,不仅仅是日常暴力,还有种族、民众、信仰之间的暴力。
但是之于我而言,我所切身体会到的,就是在极端的贫穷里,人的情绪就像活火山,随时可能喷发。
它让人无法温和,无法淳朴,无法从容和理智。
更多的,它会带来对至亲的威胁,对他人身体和尊严野蛮粗暴的侵犯。
在那个贫困的村庄,暴力成为日常表达方式之一。
谁家老婆和小孩被打了,引不起大家的注意。
它是如此平常,平常到我们都认为合情合理。
于是,一个个妇女喝农药自杀,她们生前挣扎的时候,没有人给予她们救助。
包括她们自己,也完全想不到被老公痛打过后,可以报警,来维护自己的权利。
村里流行的观念是,家丑不外扬。
于是一个个忍着,直到抑郁得自我戕害。
而更可怕的,是他们的儿女,会沿袭这种暴力相处的方式,对待自己的爱人和孩子,于是,暴力就这样一代代传承了下去。
4,忽视教育、法治、保健,心态急功近利
念小学时,有两个很好的小伙伴,一个姓李,一个姓付。
我们曾一起上课,一起打猪草,一起爬过高高的苦楝树,翻过围墙,去学校里打乒乓球。
但小学毕业,就少了。
她们辍了学,去县城或更大的城市,谋求生存之路。我则继续念书。
前年听同学说,她们都在未满20时,嫁了木工或泥工,甚至小混混,早早生了娃,现在依然在农村,生活不景气,做了些小生意,也打过工,但无论如何折腾,都没有填补贫困的豁口。
她们不是特例。
在那个被贫穷所笼罩的村庄,一起长大的小伙伴,多数在初中时,就结束了学业。
辍学之后,便是荒荒莽莽的自由。
然而,自由对沮丧的加深,并不亚于它的舒缓作用。
当一个人没有能力,没有目标,没有资源时,自由会让他无所适从,会让他恐惧、急于逃避。或者带来不受监督、免于责任的幻觉,可以不计后果,为所欲为。
许多女生十几岁就做了母亲,男生到处游荡,不知道在做些什么,直到今天,依然在游荡。
我父亲虽然专制粗暴,但有一点让我特别感激——他一直重申,你们必须要读出头,读不出头,就跟XX(村里的一个女疯子)差不多,被人嫌得跟坨屎一样。
虽然目标很功利,但对于一个底层屌丝而言,这是唯一的有效出路。
我们于是不敢放松,更不敢轻易说,我不读了。
事实证明,他是对的。
这些年我学到了一些事情,其中一条就是:能改变一个家庭的贫困的,就是确保孩子受教育,尤其是女孩。
这就是“女孩效应”。
即,在女孩或妇女身上投入资金,能够产生更大的经济和社会效应。
但因为短视,穷人往往在孩子提出不读书的试探性要求后,大多不会强行阻止,他们的态度是:顺其自然,只要勤快,到哪儿都有饭吃。
因为他们的人生就是如此。
但二十年后,那些辍学的女孩们,多数都在从事最卑微、最轻贱、薪水最低的工作,慌不择路地嫁人,回到村庄,生孩子,发胖,不再工作,除了打麻将,就是带带孩子,婚姻理所当然出现问题,大吵大闹,和父辈一模一样,在几十年前的生活模式中,一天天度日。
因为没钱,所以,大家也不会重视保健,有病能拖就拖。
而这形成习惯,有了钱后,也是如此。
非得到了要命的时候,才赶到医院。可是大势已去,为时已晚。
也不太重视法治。
出现什么问题,多是我叫上我的兄弟,去揍你一顿。你叫上你的兄弟,又打回来。
到了权益真正受损时,几乎没有人会想到去打官司。
大家觉得,打官司是一件丢脸、麻烦的事。
宅基地被占,山林被砍,田地被强卖,都是用打的方式,来发泄怒气。
生活的希望在哪儿呢?
几乎所有赤贫者,都热爱彩票。
他们热衷于赶很远的车,去一个地方摸几块钱的奖。
因为,彩票带来的忽然暴富,是他唯一可以改变生活的捷径。
但彩票只是一个商业幻觉。
那么多年了,没有任何奖金安慰过他们。
信息闭塞,交通不便,物资稀少,观念落后,贫困变成一道森森的围墙,将穷人牢牢圈在其中。
5,精神短视,心智不自由
2006年,妹妹上大学,有了一个留学新加坡的机会。
我们家一因为确实没钱,二来因多年的保守习性,觉得稳妥才好,别折腾,在国外学习与在国内,也没什么区别。
就这样放弃了。
如今想来,怎么都觉得可惜。
我设想过,要是妹妹生活在一个富有之家,她今日,或许就是另一番景象。
贫穷是最大的人才浪费。
穷人通常缺少信息来源,精神短视,所以会恐惧未知,拒绝大改变,杯弓蛇影,继而做出错误选择。
无数人的潜能被贫困浪费掉了。
比如,我有一个小伙伴,他早在小学时,就有一种绘画的天赋。
他能一笔,就勾完整个人物,有鼻子有眼睛,惟妙惟肖,灵气四溢。
我现在的某些小技巧,都是从他那儿学来的。
但是,他母亲对此毫不在意,她认为,画得再好不能当饭吃,赶紧去挑粪。
初二没上完,他就辍学了。
跟着一帮小混混,到处吃喝嫖赌,无所不为。或许也褴用药物吧,我不知道,只是再没有听说过他的传说。
他就那么寂寂地,湮没在黄沙般的贫困大军里,找都找不着。
同村还有一个人,念小学时,记忆力惊人,读了两篇课文之后就可完整背诵,句句无误,完美无缺,可是,初中没念完,开始混道上,后来因为抢劫,入了狱。
活在村庄里的人,忽视教育,信息来源少,文明落后,晚一辈的人,如果不读书,只能接受长辈的价值观。
盯着眼前利益,吃喝玩乐、家长里短,一代代重复下去,自我愚化,越来越蠢。
偶尔也有救济。
但不论救济来自政府,还是来自亲友,我发现一个怪现象:一旦得到钱,他们的使用方式,都不是为未来投资,而是满足于当前的需求:比如,大吃一顿,买几件新衣裳,还一部分债。
所以,救济有与没有,穷人的日子依然如故。
甚至,救济的丰盛,反而会助长穷人的依赖心理。
当他们再次没钱,会当面锣,背面鼓,暗示或明晃晃地伸手要钱。
救急不救穷,是多么残酷的道理。
美国《科学》杂志上一项最新的研究,给了众多穷人以严重的心理打击——那就是贫困会降低人的智商。
穷人越来越笨,不断地贫困不断地损耗大脑和心智资源,从而形成恶性循环。
6,无法改变,于是自我麻醉
苦役永无尽头,但穷人要活下去呀,怎么办?
他们接受了宿命论,以及知足常乐的人生哲学,劝慰自己安贫乐道,安于现状,少胡思乱想。
中国从儒家经典,到诗词歌赋,提到乡村,都有意无意地美化。
美化他们的贫穷,美化他们的愚蠢,美化他们的自我封闭,造成安于贫困,是一种操守的假象。
于是自我麻醉,忘却自己的无能。
而随之而来的,是行为上的懒惰。
但又有什么关系?
贫穷很高尚,贫穷说明我品行好,为什么要改变呢?
美滋滋地懒着吧。
在一些偏远山区,一些人的贫困程度令人惊讶,但他们习以为常,为什么?因为他们麻木了。
或许,在年少的时候,每一个穷人都怀揣志向,但是生活反复打压,渐渐感到无计可施,终于跪下来,呆在原地,通过自我麻醉,忘却希望,听之任之,成为行尸走肉,生活想怎样都可以。
志向不再保鲜,不再活跃,最后趋于退化而消失。
对于这一点,鲁迅先生的眼力确实锐利,他提出了自己的观点,他看不惯了,愤然地说:“劝人安贫乐道是古今治国平天下的大经络。”
他还举了一个例子来讽刺所谓的安贫乐道:
大热天,阔人还忙于应酬,汗流浃背;穷人却挟了一条破席,铺在路上,脱衣服,浴凉风,其乐无穷,这叫“席卷天下”。
这也是一付少见的富有诗趣的药方,不过也有煞风景在后面。
快要秋凉了,一早到马路上去走走,看见手捧肚子,口吐黄水的就是那些“席卷天下”的前任活神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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