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东汉的政治中心长安几近瘫痪之时,董卓成了捷足先登者。可以想象,这时的长安已经成为一座恐怖之都,无论活着的朝廷官员还是寻常市民,都必然会处于某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神经质状态。虽然不值得提倡,但纯粹从权术的角度考察,此时采用恐怖的高压政策,对于迅速掌握权力,当会立收奇效。
他会不会是一头母狼叼大的呢?
在讨伐黄巾过程中,董卓几乎没有体现出什么统军之才,战功与同期的皇甫嵩、朱儁完全不可同日而语。他最大的一次战功是:当别的军队纷纷溃败时,只有他统领的军队“全师而返”。然而,皇帝若有着最起码的智力,他也当能早早地看出董卓的桀骜不驯。因不愿接受皇甫嵩的调度,董卓曾以兵士的情绪为借口,拒绝皇上的多次诏命。正如大型食肉动物在出击时总是相当谨慎一样,董卓这头西北大虫,此时也在自己距长安不远的驻地,一边远远地窥视着京城,一边“嗬嗬”地吐着布满血丝的舌信。
虽然没有丝毫古来良将的风范,但董卓作为一军之将,似乎仍然颇受部下的爱戴。这里的原因是,董卓部下多为凉州兵,亦即一群当时尚未开化的草莱之民,他们性情粗犷,嗜杀成性,不念人伦,奉行着某种与中原武士大相径庭的沙场规则。除非他具有董卓般超人的臂力,除非他本人比其中任何一个士兵都更为凶残,更能大碗喝酒、谈笑杀人,不然,驯化这些家伙将无比艰难。董卓当然完全具备贼人王的资格,他以某种部落酋长的方式实行自己的强力统治,也历来擅长用强盗义气团结下属:凡抢劫抄略所得,一概赏赐兵士。而他本人在残忍方面的出众想象力,对于激发这支“虎狼之师”的士气,也起到了可怕的促进作用。
董卓的军队,在人数上并无优势,步兵骑兵加起来不过区区3000人。然而没过多久,他就成功地使人们改变了这一看法。他让进入长安的士兵晚上偷偷地溜出城去,以便第二天再雄纠纠、气昂昂地重新进城,如此循环四五天,董卓大军源源不断地开赴长安的错觉,便成为大家的一致共识。我们刚要对董卓的这点智力表示赞赏,立刻便被他下一个举动弄得不敢吭声:他白天率领兵士外出抢劫,在集市上对手无寸铁的百姓突然发动袭击,割下他们的人头绑在马车边或兵士的腰间,再凯旋回城。集市上的妇女则被他的士兵像圈羊般直接拖拽到营帐里……董卓希望长安人知道,自己刚才又打了一场大胜仗。
强人效应(或曰“马太效应”)在董卓身上也得到了体现,他的强人姿态一旦得到人们的认同,使自己迅速走向更强,也就毫不困难了。前大将军何进手下群龙无首的兵士,被董卓整编入伍;他唆使吕布杀死执金吾丁原后,丁原的战士也被忽喇喇划归董卓帐下。对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素来持漫不经心态度的董卓,事实上在进入长安的第一天,就萌生了重新安排皇帝人选的想法。要知道这样一个想法,终曹操一生,都没敢真正付诸实施,在董卓眼里,就像更换当晚宴席上的菜单一样容易。谁敢不服?那好说,比如在一次宴席上,董卓身边那位人见人怕的威武将军吕布,突然从众位宾客中拽出一人,轻巧的样子不会比从鸡棚里拽出一只鸡更困难。不多久,这位刚才还在与大家一起喝酒的可怜虫,他的头已被放在一只碗盆里,端到众人面前。“这家伙图谋不轨,与诸位无关,来来来,大家只管喝酒。”董卓神色不变、热情如故地招呼道。
吕布,他的干儿子,无论就形象的亮丽、肌肉的结实还是对他人构成的威慑力,都活脱脱像一只金钱豹。
这以后,董卓训斥、发落皇帝及诸位皇亲国戚时的派头,变得极为挥洒自如,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。他指责少年皇帝“缺乏一个儿子起码的孝心,完全没有君王的风度”,便把他从御座上赶下来了,废为“弘农王”。不多久,突然觉得不够利落,又朝那个可怜孩子(他其实还真是个孩子)的喉咙里,灌入一杯毒酒。董卓指责太后“逆妇姑之礼,无孝顺之节”,把她迁出皇宫后不久,照例又赐上一把刀。──董卓不是君主,但他的所作所为,即使所谓“太上皇”,也无法望其项背。
一个喋血枭雄的真面目,于是在世人面前展开。历史有了一次大开眼界的机会,就遭殃的程度而言,百姓也可说获得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可怕机会。皇帝当年聚敛的大量财富,仿佛一笔特为董卓预存的钱款,专等着董卓此时前来领取;皇帝后宫中的众多佳丽,也恰好成了董卓士兵的“慰安妇”;一群会说人话的野兽,在都城周围方圆数百公里内,开始了无休无止的烧杀抢劫。滥杀无辜既已毫无新意,刑讯逼供遂以其合乎兽道的趣味性,得到了全面施行。人们寻常用来对待牲畜的烹饪法,在董卓的杀人术中也得到了广泛的借鉴,或烹或煮,乃至用猪油先将被煮者全身涂遍之类令我笔尖瑟瑟发抖的方法,都在董卓的呵呵大笑中得到了演示。这个人既是那样毫无人性,希望他在对待女性时有所收敛,显然也不切实际。《后汉书·皇甫规妻传》中,一位才貌双全的无名女性,就曾被董卓活活鞭挞而死。
董卓从游牧民族学来的智慧是:当某地的青草被吃光以后,立刻卷起帐篷,寻找新的生存点,此所谓“黑车白帐,择水草而居”。这样,当长安残破得没法居住的时候,董卓几乎不假思索地做出了迁都的决定,把首都迁到洛阳去。
那是一次数百万人口的大迁徙,在长安至洛阳之间,一股茫无边际的难民潮,无休无止地蠕动着。死亡,不断有人死亡,整批整批地死亡。死于饥饿,死于恐惧,死于因惊恐发作导致的自相残杀。难民所经之处,唯余森森白骨。与此同时,董卓正唆使自己的部下,在长安大肆抢掠,挖开每一座坟墓,搜刮完墓葬中最后一件殉葬品,然后再放一把野火,烧尽汉家陵阙。
在距长安二百六十里的地方,又一座阿房宫高高矗立起来。那是董卓的私家庄园郿坞,我们知道它的外墙高度和厚度竟然与长安城墙相同,“高厚七丈”;我们听说坞中所藏珍宝还有“金二、三万斤,银八、九万斤”,别种“奇玩积如丘山”,光藏匿的粮食,就可对付三十年。它富可敌国的规模还可从下面一个事实略窥一二:董卓兵败身死后,为抄没郿坞的家财,司徒王允竟派去一支五万人的军队。
有一个事实似乎与董卓的总体气质不甚谐调,那就是大权在握的时候,他并没有漫无节制地分封自己嗜血成性的部下,倒是提拔了不少素以忠勇体国着称的贤人士大夫。然稍一细想,这事也绝无可怪之处,人性中每每两极相通,通常越是粗豪不文之徒,越有可能对文人表示钦敬,三国时代本身就提供了一个着名的旁证:莽汉张飞历来爱勾搭文人贤士,倒是平时经常读读《春秋左氏传》的关羽,对读书人较少看得上眼。我们若将此视为“草莽定律”,即使撇开心血来潮的成份,董卓抬举、重用某些读书人,也完全无法改变我们对他的一贯看法。何况,他提拔读书人的方式,也完全是草莽式的。东汉着名大学士蔡邕,当年曾在一天之内被董卓升了三次官,而蔡邕之所以答应出面任职,乃是因为董卓放出了这样一句狠话:“你若不来做官,我杀尽你全家老小。”“你怕我吗?”董卓有次这样问皇甫嵩。他很希望这位当年军阶在己之上的朝廷重臣,现在能屈膝向他求饶。之所以这样问,也许正泄漏出董卓曾忌惮这位天才将军的事实。皇甫嵩的回答是:“岂止我一个人怕你,若你大行无道,天下都将为之悚惧。”董卓倒没有杀死皇甫嵩,他也许正在思索皇甫将军的话。一个人如果能够使天下为自己悚惧,这是否同时也会在他内心产生极大的恐惧呢?这个心理学上的课题,由于很难找到合适的个案,我们只能姑且存疑。虽然我又坚信,世人的恐惧,没有比暴君的内心更强烈的了,一个人残暴的程度,往往与他内心惊恐的程度成正比。
何况,即就客观现实而论,董卓也非没有恐惧的理由,他知道在国土的东面,正聚集起一支反抗他的大军,其中就有几个决意与他成为死敌的对手。他在长安时就知道曹操,一度还想让曹操替他做事。曹操逃走后不久,就率领一支只有五千人的军队,试图打回洛阳。虽然曹操被自己的部将徐荣打败,但董卓毕竟自此以后不敢再萌生东进之念。不久,又一支打上洛阳城头的军队,可是着着实实让董卓领教了厉害。孙坚,区区一个长沙太守,竟然孤军深入,将董卓手下打得节节败退。在距洛阳九十里的帝王陵墓间,董卓曾亲自出马,与孙坚作一对一的决斗。肥胖的董卓虽臂力惊人,却终奈不得身手矫健的孙坚分毫,只因手下援手及时,才免于一死。我相信,这场陵墓边的厮杀,一定会给董卓笼罩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。他把首都迁来洛阳没几天,就被这位“孙坚小戆”硬生生地夺了回去。他所能做的,只是出逃前再放一把野火,把又一座上好都城毁于一炬。
董卓有所不知的是:在他当年侮慢司空张温时,正在张温手下的孙坚,就曾罗列了董卓三条罪名,竭力主张杀掉他。只是由于张温的脾性过于“温”了些,才使董卓免于一死。
使数百万人流离失所,无数兵士埋骨沙场,使两座巨型城市(长安和洛阳)同时黄钟毁弃,难道不至少需要十年连续不断的破坏,才可能达到吗?董卓的回答是:不,只要三周就够了。
这是文明毁灭史上的惊人特例,据裴松之记载:董卓从握有大权到身首异处,“计其日月,未盈三周。”我不清楚的是,他的郿坞到底是何时兴建的?总不见得也只“未盈三周”?
汉朝自高祖“斩蛇起义”,三百多年的不朽家业、文功武略,只在短短三周内,便尽遭毁坏,从此再也无法复苏。董卓死了,是被他身边那头金钱豹咬死的。
趣闻解密点评:在时机巧合的情况下,权谋无几的董卓,即使什么都不会,但是说到实行恐怖政策,却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大行家。一个人若想要造福世界,恐怕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,同样若想要荼毒人间,成为千夫所指,一般也需要一段时间,可是,造孽对于董卓来说,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