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民间,人们普遍把性能力与一个男人的力量联系起来。传说中黄帝“御百女”,彭祖“日御百女”,其中都含有圣雄精力超常的暗示。小说家不厌其烦地细写西门庆与女人的激情戏,正是要以此烘托他精力过人,是个有力量的男子。人们在否定其道德与人格的同时,却无法否认他是那个时代的强者。
其实,把夸张的描写适度缩减,将露骨的色情文字删掉——如同眼下一些严肃排印本所作的那样——读者会发现站在他们面前的西门庆,似乎并不那么惹人厌恶。甚至在他的感情世界里,人们还能看到一片真情。
仅从观念入手,谁会相信西门庆这个十恶不赦的恶棍、淫魔还会流泪?如果有,那一定是鳄鱼的眼泪吧?可是西门庆确实有过为情流泪的时刻,而且不止一次。在西门庆的妻妾中,他最喜欢李瓶儿。李瓶儿活着时,西门庆对她已是另眼看待。尤其是李瓶儿生子之后,西门庆常在她屋内歇息,这也曾引起其他妻妾尤其是潘金莲的嫉恨。李瓶儿母子屡遭嫉害,先后死去,在一定程度上是西门庆的偏爱加剧了家庭内部矛盾的结果。
李瓶儿出殡时,演出《玉环记》。演员唱道:“今生难会,因此上寄丹青。”西门庆“忽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,不觉心中感触起来,止不住眼中泪落,袖中不住取汗巾儿擦拭”。(第六十三回)
出殡当晚,西门庆仍到李瓶儿房中“伴灵宿歇”,见物是人非,不禁“大哭不止”。夜半“对着孤灯,半窗斜月,翻覆无寐,长吁短叹,思想佳人”。“白日间供养茶饭,西门庆在房中亲看着丫鬟摆下,他便对面桌儿和她(指李瓶儿)同吃,举起箸儿来,‘你请些饭儿’,行如在之礼。丫鬟养娘都忍不住掩泪而哭。”(第六十五回)
同一回,西门庆还在酒席上让优人吹奏“洛阳花,梁园月”,感叹“人去了何日来也”。又指着桌上的菜肴对应伯爵说:“应二哥,你只嗔我说。有她(指李瓶儿)在,就是她经手整定。从她没了,随着丫鬟掇弄,你看都像甚模样,好应口菜也没一根我吃!”因这几句话,还引发了潘金莲许多不满。
有关西门庆伤悼李瓶儿的叙述,自小说第六十二回直至第七十二回,迤逦贯穿于十回文字之间,写得都不牵强,给人很深印象,甚至能引起读者的共鸣。足见西门庆对李瓶儿感情之深,悲悼之切。尽管在此期间,西门庆仍不断与各种女人鬼混,但在作者笔下,肉欲与情感的区分,还是判然分明的。
总之,洗去涂在西门庆身上厚厚的、不自然的污浊油彩,笑笑生笔下的西门庆,很有些天真可爱之处。小说作者也始终处于矛盾之中,他时而脱身而出,站在传统的、世俗的道德立场对西门庆口诛笔伐;但多数时间里,作者沉浸在小说创作之中,按照一个“人”的样子去理解并塑造这一人物,甚至与这位男主人公同悲同喜。读者也随着作家的这支笔,进入到小说的世界,很自然地接受了这样一个有呼吸、有热气的形象。
这大概就是鲁迅 先生评价《金瓶梅》时所说的“一时并写两面”(鲁迅:《中国小说史略》)吧?如果说,《红楼梦》的写作打破了“好人一切皆好,坏人一切都坏”的人物塑造传统,那么这种创作尝试,从《金瓶梅》就已经开始了。
《金瓶梅》的可贵之处,即在于注意到人性的复杂与矛盾: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,为什么不可以有基于普遍人性的夫妻亲情?况且在西门庆看来,李瓶儿对他有着不同寻常的象征意义。李瓶儿的到来,不但给西门庆带来金钱,也带来了财运旺盛、官运亨通的好势头。李瓶儿还给西门庆生了个男性继承人,这让西门庆欣喜若狂。而官哥夭折及李瓶儿之死,似乎又预示着好运道的终结。玳安说西门庆“不是疼人,是疼钱”,这话并不公允;但李瓶儿确实带走了家族振兴的希望,西门庆“虽有钱过北斗,成何大用”?从这个角度看,西门庆的感伤,又是不难理解的。